孔傑榮專欄-具「中國特色」的人權日 二○一○年的世界人權日,我人在北京。那天是身陷囹圄的作家劉曉波,被授予本年度諾貝爾和平獎的日子,然而,當局對異見的憤怒壓制,使得關注人權和知曉此事的人,無不感到毛骨悚然的寂靜。大批活動人士遭到軟禁,無法使用網路和電話,或是被「請」出城「休假」,以確保他們保持緘默。 除參加學術會議外,我想要做些甚麼來紀念這個日子,於是便前往拜訪了曾是律師的倪玉蘭女士。這位勇敢的女性,○二年時因維護人權而遭警方報復,造成終身殘疾。倪第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中是在去年夏天,她和丈夫由於無家可歸,露宿在北京一個公園。多虧了海外的公開宣傳,以及獨立導演何楊為這對夫婦製作的中國紀錄片《應急避難場所》,他們現今才得以在一處破落的旅店小房間裡落腳,但還要受到當局的監視,以及不時的騷擾。就是在那裡,我們談起了中國維權律師的艱難處境。 倪選擇學習法律時,正值文化大革命後,法律教育復甦。八十年代中,她自著名法律院校中國政法大學畢業,成為一家政府下屬出口貿易公司的法律顧問。九九年,她的一戶鄰居在中共鎮壓法輪功的殘暴運動中受害,她才捲入人權活動當中。鄰居的母親在被拘押期間死亡,接著是父親,但從未調查死亡原因。當時,沒人願意插手這樣一個敏感事件,為當事人提供法律幫助,倪覺得,她必須挺身而出。倪說:「就從那個時候起,警方開始把矛頭對準我。」 她的第二個人權案件,涉及另一樁重大問題─房屋的強制拆遷。○二年四月,在她試圖幫助鄰居解決面臨的房屋強拆和重新安置時,北京警方將她拖至警局,用各種專業的酷刑手段折磨她好幾個小時。「他們說我管得太多了」,在《應急避難場所》中,她回憶道,「他們把我推倒在地,然後拿出一條繩子,把我像捆行李一樣捆起來。捆好之後他們把繩子往上提。我可以聽到我肋骨折斷的聲音,接著就是難以忍受的疼痛。我開始哭…(之後,他們)用腳和膝蓋頂住我的(下)背部、骨頭的縫隙、穴位和筋骨。他們太瞭解怎麼打人了!」 由於長期被拘禁,耽擱許久倪才得以入院就醫,而後她就被起訴「妨害公務」。「我本想請一個律師,他們不准;我被定罪之後,他們也不許我上訴。」「他們說我的案子情況特殊,因為我對抗政府。」 她被判處一年有期徒刑。由於罪名成立,她的律師執照被永久吊銷了。「我不斷給律師協會寄信請求幫助;但是他們只說,沒有收到過任何信。」比不能做律師更糟糕的是,倪的雙腿再也無法站立。 但她從未喪失鬥志。○三年獲釋後,她把所有的精力,投入幫助那些因刑事司法不公正、宗教迫害或強拆而受害的人們,其中包括很多來自全國各地、成群結隊進京尋求救濟的上訪人士。 與此同時,倪玉蘭自己的法律問題,卻不斷惡化。自○二年第一次經歷可怕的折磨之後,她一直試圖申請再審,以及要求政府對其所受的酷刑給予賠償,但始終一無所獲。另外,她自己寬廣的住宅在○八年也遭到了強拆。當最後幾間房間要被拆毀時,她奮起抵制,卻遭到毆打,造成頭部外傷,繼而又被拘押,這一次,連她的丈夫都沒能倖免。倪說,這段經歷中最不堪回首的片段,是西城區派出所的民警肖巍,在命令其他同事離開審訊室後,攻擊她。「他往我的臉上小便。」之後,他又控訴這個殘疾的、只能蹲伏在地上的婦女襲警。倪再度受到起訴。 在她的第二次刑事審判中,她被允許聘請一位律師,但該律師受到恐嚇,拒絕做無罪辯護。「所以我們解雇了他。」倪當時又病又弱,雖在庭上為自己辯護,卻仍獲有罪。盡管律師劉巍勇敢地為倪的上訴辯護,倪仍未能倖免第二次牢獄之災,這一次為期兩年。而劉巍自己,隨後也因在其他敏感案件中的辯護,被吊銷了律師執照。 服刑期間,倪遭到慘無人道的虐待。她在《應急避難場所》中說道:「就因為我不認罪,他們晚上就不讓我睡覺。他們不准我躺下,也不准我坐在凳子上,白天還要讓我工作。最過分的是,他們不許我用拐杖,也不許用椅子支撐身體,命令我只能爬行。我每天在五層樓的牢房裡往樓下爬,…穿過監獄的大院子,再爬五百多米到車間,然後爬上二樓…。中午的時候我要回到牢房那邊吃午飯,然後再爬下樓、爬回去工作。每一天,我都要這麼爬四個來回。」 即便是現在,上訪者們還是來找倪尋求建議,同時互相勉勵。我去拜訪倪的那天,情況也無二致。這對夫婦目前靠朋友接濟生活,許多人也自告奮勇,幫助那些持續幫助這對夫婦的人。沒見政府伸出援手。不過,在我離開那擠滿了上訪者的房間後不久,政府確實做了一件具有「中國特色」的事,來紀念世界人權日─切斷了房間的用電!然而,和往常一樣,倪和丈夫點上蠟燭,繼續他們的工作。 (作者孔傑榮 Jerome A. Cohen,紐約大學亞美法研究所共同主任,外交關係協會兼任資深研究員。英文原文請參www.usasialaw.org。亞美法研究所研究員韓羽譯。) (2010-12-23/中時電子報)